我的父親與台南運河
我的父親郭坤成生於1926年,轉眼明年就滿一百歲;台南運河也是。
自1966年創業起,被警察打斷小腳的祖母就躺在我工作的旁邊,以便就近照顧;1969年,我在公園路451巷建成郭家被傾覆32年的第一間房子,因為不孝媳婦的緣故,祖母依然得住在我工作室的一個角落。每當我從夜校放學回來,還在準備明天的材料時,扶起老人家坐在旁邊,她總是會講起郭家的故事。
祖母說:「阿昌啊,你爸爸出生那年,大正十五年,剛好你阿公幫日本人建成『台南運河』,慶祝的流水席從運河擺到我們和美貿易行的門口---」我的祖父郭標,因17歲時他的祖父和父親相繼去世,只得挑起經營和美的重擔,經歷明治、大正和昭和三個天皇,他的海陸貿易事業北至日本和唐山,南至印尼/印度,甚至於把香料賣至法國巴黎,聽起來簡直是一個企業帝國。
運河一角-250420.jpg台南運河一角
祖母說:「彼時,日本政府來向你阿公要求做什麼重大建設,你阿公總沒有第二句話,就出錢出力幫日本人做好---」簡單講,南台灣在1910年到1936年的重大建設都是我的祖父郭標資助日本人完成的。
我拿了杯水給祖母喝,她又說:「當年,你阿公看見很多人在運河邊擺攤,風吹雨淋的,就在運河邊蓋了一個『沙卡里巴』的商場,你大姑的天元布莊和鞋店就是嫁妝---」小時候,在家吃不飽,總是溜到天元蹭飯吃,每次大姑—也是我的乾媽總會塞個五毛錢在我的手裡。
後來,父親的匪諜案纏訟,因為他的律師李模(—李健復的父親)去哈佛留學,而每況愈下,父親每次接到傳票就癱在牆角大罵三字經,然後出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送走;家中失去經濟來源,就只能靠祖母的小剪刀剪紙維生,乾媽總是會送來喜幛,讓祖母別上她的剪紙,每次我去天元送貨時,乾媽總會多塞幾塊錢給我,要我去買些吃的,給祖母多吃一些,但祖母總是餵著她的孫子們吃,自己卻不捨得吃一口。
每次和父親出去,看見他的徒弟的生活都過得比我們家好,他的徒弟也只會他的一項技術而已;看祖母撐家的辛苦,我不免想起:「倘若我能習得父親的一項技術,祖母是不是就不會那麼辛苦了?」由於父親很會使用砂輪機,我就從它下手;經過半年的苦練後,我已經能從砂輪機磨出產品來,從1963年開始有我自己賺的錢。1965年小學畢業後,幾乎是我在當家了!
1966年發生了很多的事—父親被惡意逮捕入獄、祖母被打斷腳;感謝默默中引領我的神,我沒讓任何人餓過一餐。自1967年起,我就請歐巴桑來煮飯,讓每個人都吃飽飽、有新衣有新鞋穿,還有零用錢。
當我創辦的「成光金屬加工廠」的名氣越來越大時,訂單從美商、日商到歐商如潮湧進來,財源滾滾;我終於讓祖母在有生之年再住進自己的房子,也聽了祖父郭標的輝煌事蹟;更知道再大的貢獻,也抵不過日本軍國主義者的邪惡。
祖父竟然拒絕了日本政府的大生意—拒絕用自己的船隊載運慰安婦,而在1937年慘遭抄家;我的伯父郭坤玉被徵調入陸軍去戰死於新幾內亞,我的父親則被徵調入海軍,幸蒙天佑留得一命回來,否則郭家就絕後了!
父親出獄後,牙齒全壞掉,腸胃情況也很差;我託人固定從崛江商場買回來日本富士大蘋果,每天磨蘋果汁給他喝。經過幾年調養,他終於紅光滿面,也開始自我膨脹;1974年,我在太平橋邊創建「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圓滿他當永遠的董事長願之後,膨脹得更厲害!
終於,他聽老佛爺的話,聯合其他人,奪取我為他們建立的名聲和財富。上天賞賜的智慧不是凡夫俗子所能奪取的,我到了台北之後,馬上又有一片天。美國名人堂的路得女士(Ruth Handler)不斷地感謝我幫她的芭比延壽;來上過我課的學生,每個都有很好的出路。
後來,我投入龐大的資源,實現內人的發明—用來創造就業機會,以及解決計程車司機被搶的問題。1998年,我們贏得APEC電商法案之後,我去矽谷宣揚這個跨世紀的電商產業,再前往德國和法國看「非接觸式傳智晶片」先進製程的進度,看著土魯斯皎潔的月亮,想起父親的生日,趕緊搭機回到台北,再驅車南下,11月22日很幸運地找到他,帶他去吃飯,然後去前奇美副董事長張源漳先生在湖美街的家聊天。
父親向正在養病的張先生提起他的養生之道,說:「足勇身就健,我每天都在練踢踏舞,很快就跳一萬步,經常跳一跳就十萬步。」還跟我說,要活到一百歲,用我發明的動力晶片,圓他的飛機夢。
送父親回到成光時,他握住我的手,說:「唉,都是郭書清的符仔水吃太多了;你不在的這些年,我很不快樂,成光還你好嗎?」
我已經是國際知名的科技經濟專家,華爾街的朋友—包括美林和高盛兩家投行,正在和我談NASDAQ上市的事,我們正規劃的美國廠區高達幾百英畝,我怎麼會回頭看這間被拆到失去原形的小房子呢?
1998年12月31日,父親晚上打電話給我,說:「阿昌啊,我1月6日要去台北看你,和你談成光還你的事----」想不到,他在1月4日就猝逝,留給我二十多年的心痛!
今天有人向我提起台南運河一百歲的事,腦裡瞬間浮現祖母講的故事,還有最後一次看見父親,他那捨不得我回台北的樣貌—假如那一晚我載他到台北,也許他現在還活著迎接10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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