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白《真美的百合》探析及其他
⑥歐宗智
一、文學的鄉土饗宴
強調『一個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征服』、『解決、征服空虛的辦法是:開啟另一個更長遠的寫作計晝』的東方白、，其最新長篇小說《真美的百合》自2003年7月起在《文學臺灣》連載，共約20萬字，跟130萬字的《浪淘沙》或是110萬字以上的《真與美》。等全席型巨著相較，《真美的百合》算是營養而又精緻可口的鄉土套餐，值得細細品味。
二、敘事的『真』與『美』
《真美的百合》全書共10章，包括『人間仙土』、『快樂農夫』、『兒童樂園』、『主日遠足』、
『父女情深』、『幸運小尤、『不幸生辰』、『馬鹿野郎』、『真美喜事』、『奇異恩典』，寫的是一個政治受難者遠離囂塵，改於山上務農，無怨無悔地度過一生，以及敘述家庭成員喜怒哀樂與離散聚合的故事。
小說以台北大屯山與面天山兩山北麓兩行下降的山脊所形成的一凹幽美山谷－－楓樹湖為主要背景，東方白有意透過季節、植物、動物的工筆描寫，勾繪楓樹湖不只是『人間仙土』，更是『兒童樂園』，書中洋溢著台灣小說極為罕見的、與大自然結合的趣味。作者一一介紹了童趣遊戲，特寫採松茸、拾雞蛋、捕蝦、抓毛蟹和泥鰍、土虱，乃至捉山豬、養兔子、採蟬殼、挖竹筍、摘龍眼和橘子、做鹹菜﹒﹒﹒等等有趣的細節，營造出濃郁的山村田園氣息。這有如陶淵明〈桃花源記〉般的世外桃源，樸素而美麗，令人悠然神往。
『真美』的父母是山村唯一的一對『中學畢業』又兼『基督教徒』的恩愛、模範夫妻。《真美的百
合》的主角『真美』就是在『楓樹湖』這兒出生、長大、戀愛、出嫁的。其間小說逐一鋪展真美以及兄姐的生命進程，直到阿爸病逝，總算完成了楓樹湖『農藝推廣』和『電力供應』兩大心願。讀小說最怕沒有精采『故事』可看，如果故事結局欠佳，功虧一簣，往往讓人沮喪、懊惱，猶如吃落花生，粒粒芳香，未料最後卻吃到一粒壞的、臭的，怎不掃興!《真美的百合》的結尾『奇異恩典』，阿爸葬禮之後，東方白跳出窠臼，讓小說人物擺脫悲苦，心靈獲得宗教精神和親惰真愛的洗滌，勇敢地迎向充滿希望的明天，也使得讀者內心滿足歡喜，享受到一場美好的文學饗宴。
東方白認為，成功的小說不但要有精采的故事內容，更要有真實的人物背景，才能將讀者拉進小說的時空。誠如《露意湖》。《浪淘沙》和《小乖的世界》，《真美的百合》的故事情節亦皆有所本，是小說主角『真美』的親身經歷。旅居加拿大艾蒙頓城(Edmonton)的東方白，於2004年7月19日寫給筆者的信上說:『《真美的百合》把我綁了一年半，終於還我自由身，可以專心『精100』了，不亦快哉!寫了這小說，認了一個「妹妹」，是意外的收穫，再五天真美就要來此遊山，﹒﹒﹒又此小說完全是在電話傳遞資料之情況下完成，破了世界新紀錄，不亦快哉!』足見《真美的百合》真實性非常之高，這確是追求『真』與『美』的東方白小說的一大特色。
關於小說的敘事結構，《真美的百合》跟東方白的其他長篇作品一樣，偏好插敘、鋪陳，有著豐富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諸如引用基督教聖歌經文，以及林哥哥與真美戀愛時吟誦的詩詞，乃至山間植物、動物的介紹，或是民間風俗、山村經濟生活的描寫，都相當之多。『插敘』或『舖陳』在長篇小說中固然不可不有，但也要拿捏得宜，否則過度的鋪陳或插敘對小說整體來說，易造成敘事結構的鬆散，幸而《真美的百合》在此一方面能夠注意到小說藝術欣賞的要求，使人讀來津津有昧，當為東方白書寫功力深厚所致。
三、鐵三角關係
阿爸、真美與Lucky是《真美的百合》的鐵三角，關係密不可分，東方白對此三元化的著墨最多，形成小說結構的完整性。
(一)充滿理想色彩的阿爸
阿爸生於1917年，與俄國大革命同年，是家裡的老么，淡水中學畢業後，赴日本早稻田大學念法律。阿爸平時喜愛鋼琴，可以說既是「詩人」又是「鬥士」，卻因參加『書會』，好奇閱讀馬克斯《資本論》，竟被誣以共產黨的罪名，遭判刑入獄，乃至輟學。出了獄，放棄鋼琴、詩人、鬥士的夢想，來到楓樹湖落地生根，成了『快樂農夫』，並且在中日戰爭結束暨聯合國成立的1945年，經家人做媒成婚，育有一子四女。未料國共爆發內戰，國民政府遷台，他又因以往的『不良紀錄』而被捕入獄。再度出獄後，仍須年年向警總報到，接受『集體管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停止。但他絕口不提政治迫害的事，直到1975年蔣中正去世，他聞訊內心澎湃，在家激情彈奏蕭邦『革命練習曲』，乃至琴弦斷絕，從此不再彈琴。阿爸身體不佳，因長期噴灑農藥，不幸罹患肝病，轉為肝硬化，一再進出醫院，最後，於蔣中正崩殂同一年的母親節辭世。阿爸是虔誠的基督徒，重視家庭生活，這種『父母痛予兒，子兒愛父母』的溫馨、和平氣氛，令追求真美的林哥哥羨慕萬分。阿爸和藹可親，是內心有『愛』的人道主義者，對所有的人都寬容以待，即使遭受政治迫害，依然原諒、同情外省人，也無條件同意女兒嫁給心愛的外省軍官。不過他卻批判不認同本土者，認為人一旦失去『尊嚴』，將永遠不得超生。這樣一個務農的知識分子，悲天憫人，一生充滿理想性，形象鮮明，是台灣小說中極為罕見的典型人物。
(二)有主見有個性有愛心的真美
真美跟阿爸都是老么，同樣瘦弱多病，一度因家境困難，差點成了別人家的『新婦仔』。她自小天真可愛，跟父親一樣充滿愛心卻又深具正義感，雖然個子小，見到大兄受人欺負，她勇於出面一起對抗；土狗Lucky被老榮民抓走，準備當下酒的香肉，真美展現機智，救出Lucky；因為生肖屬虎，不准去看老師的新娘，她不服氣，堅持看個究竟，因而得罪老師，老是被老師找麻煩，她索性起而對抗，個性之強由此可見一斑，恰與瘦弱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她十分聰明，為了存錢買花邊襪子，懂得撿拾『柑仔腳』的橘子來販售；為了找幫手清除菜園雜草，想到藉由林哥哥說故事的能力，吸引鄰居的小朋友一起幫忙，足知真美擁有一顆懂得做生意的金頭腦。她慧根夠，背誦經文輕而易舉，對阿爸的許多『機會教育』，都能了然於心並且力行實踐，還述說刺甲蟲有一日會變做蝴蝶的故事來激勵林哥哥，或是教林哥哥看海散心，使林哥哥恢復工作士氣。瘦小的真美『對老父有孝、對老母有順、對人有情、對狗有義』，也有主見有個性有愛心，毋怪乎林哥哥會深深愛上她，而她也找到了好的歸宿。未了，真美陪阿爸走完最後一段人生路，答應代替阿爸好好照顧悲慟逾恆的阿母。
(三)父女深情感動肺腑
阿爸和真美的父女情深，堪稱《真美的百合》最動人的書寫。真美是全家四姐妹之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深獲阿爸的疼惜、憐愛，同樣的，真美也比其他姐妹更愛阿爸，更喜歡跟他親近，作者形容這一對父女就像『司公』與『申杯』。父女之間的深情，東方白透過以下事件來凸顯，包括父女夾著『水龜』同睡；真美為了護衛大兄，打傷同學，父親藉機以<馬太福音>的『論愛仇敵』經文來訓示女兒；父親帶真美探尋山中瀑布，為女兒解說因為『生在沒人挽會著的石壁頂，沒必要受人腳踏，沒必要給人刀割』的野百合的象徵意涵；阿爸描述感人的〈上美的春天〉，巧妙地把故事角色與家庭成員結合在一起，啟發崇高的宗教情懷；敘說波蘭音樂家蕭邦創作『革命練習曲』的來龍去脈，認識其民族精神；講『馬偕牧師』的故事，激勵真美勿因遭受挫折而喪失志氣:為調養真美的腸胃，買兩隻羊來飼，擠羊奶給真美吃；揹真美下山求診，邊走邊唱聖歌以減輕女兒的痛楚；阿爸因肝硬化住院，與摘水蜜桃不幸摔傷手臂而住院的真美有更多時間廝守在一起；真美上初中之前，阿爸帶真美到北投泡溫泉，順便為真美摔傷而未能伸直的右臂復健，長達二個月，終於痊癒；真美出嫁前，阿爸百般不捨，對跪在面前的小女兒諄諄告誨為媳之道；真美生子，疼愛真美的阿爸堅持幫她補坐月子，即使自己病重住院，仍關心著乖孫子手術後的復原情形:阿爸最後一次住院期間，反過來由真美照顧阿爸，這時，阿爸跟真美敘述聖誕老公公的故事，點出全書的主題－－『愛』。這一個個細膩的小情節，猶如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串起了父女之間的深情，感動肺腑，令人回昧不已，同時我們也為東方白善說故事和組織描寫的能力衷心折服。
(四)通曉人性的Lucky
可愛的土狗LucKy也是《真美的百合》不可不提的角色，書裏甚至闢有一章是以狗兒為主角，台灣小說中以超過二萬五千字的篇幅來刻劃一隻狗兒，可謂絕無僅有，Lucky的出現，無疑使全書生色不少。
Lucky才四週大，就被石厝收養，當時真美四歲，彼此一見如故。真美的童年時光，因為Lucky的參與而有趣而難忘，諸如真美撿柑仔腳的橘子去賣時，Lucky成了運送橘子的交通工具；來訪的阿伯沿途掉落的福州魚丸，機靈的Lucky一一銜回，經過清洗、滾煮再送上餐桌；真美高燒不退，阿爸把真美泡在溪水中降溫，這時LUCky則成為水中的枕頭，Lucky無疑是石厝快樂的泉源。Lucky最窩心、討喜的是牠的通曉人性，如阿爸下山辦事，Lucky會陪同至山腳車站搭車，吃過晚餐，LuCky就自動下山等候阿爸歸來，再歡天喜地陪他上山。當阿爸被警總關了三個月，回家那天，Lucky心有靈犀，最先獲知，箭似的飛奔迎接，快樂地狂吠。後來阿爸每年都須定期到警總接受『集體管訓』，固定於10月31日夜裡回到山上，Lucky必然跟隨真美，在路旁翹首以待，總會在某一個地點，阿爸、真美與Lucky三者會合在一起，阿爸撫著真美的頭，真美抱著阿爸的腿，Lucky興奮地在父女的周邊繞
圈圈，這是多麼溫馨的畫面。
至於LUCky最動人的一幕，則是lucky被撞重傷，療養期間，石厝又預先收養一隻小狗Kuma，Kuma才剛離開母親，整日哀叫不已，Kuma一接觸Lucky，立即把Lucky當成母親，尋找牠的奶頭吸吮起來，無奈Lucky是公狗，Kuma無奶可食，便又嗷嗷哀叫起來；Lucky本已無力癱瘓，看Kuma可憐，突發慈愛之心，勉力當起「父親」，伸出舌頭舔遍Kuma全身，讓牠舒服入睡，構成一幅美麗而可愛的『父女圖』。
阿爸最後一次離家住院，Lucky天天在山腳車牌仔等候，阿爸久久未回，Lucky也垂頭喪氣，無心吃三餐。俟阿爸回家病故，Lucky整日伏臥棺木之下，涓滴不進，下葬後，Lucky繼續在墓旁守靈，三天後隨往生的主人而去。Lucky之忠心及通曉人性若此，在人情澆薄的今日，怎不喟然!小說結束時，《真美的百合》的鐵三角缺了角，僅僅剩下真美一人，難免令人感傷。
四、深刻的內涵語碼
優秀的小說必有深刻的思想，足以啟發思考，使讀者知道如何去面對人生，而這往往也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標尺。放眼文壇，『情的文學』充斥，東方白則主張『慧的文學』。，其小說哲學思想性高。探析《真美的百合》，不難發現除了許多的數字、文字、物品具有『密碼』的象徵意義外，此書亦有思想深刻的結構主義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
(一)宗教情懷
東方白的小說，不論短篇或長篇，往往呈現濃厚的宗教色彩，這些終極關懷的宗教背景，散發出讓人沉思的哲理。東方白曾說，偉大的作品都有宗教做其背景，因為宗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達到這層次的作品，才稱得上文學的極致。以《浪淘沙》為例，其中三個家族的主要人物，行事風格莫不是宗教性的，東方白特別在族群的分布與宗教的信仰上，做有意的安排，如丘雅言是河洛人，因家庭及唸教會學校的關係，篤信基督教；江東蘭是客家人，信仰禪佛；周明德為福州人後裔，他既參禪打坐，又是教會長老，乃『百合一教』，充分流露東方白開闊的宗教情懷。
《真美的百合》則洋溢基督教色彩，阿爸和阿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也因『淡水長老教會』的牽線，兩人結為夫妻，成為楓樹湖的模範家庭。書中對於石層家庭生活宗教氣氛的描述，著墨甚多，聖詩、經文、禱告一再出現，東方白詳細描述『家庭團契』的種種，刻意透過六首《聖詩》歌曲來營造基督教家庭的特殊氛圍。第四章以『主日遠足』為題，專章描述『真美』一家人於星期天由山上到平地教會做禮拜的詳細經過，除了祈禱文，並且引用了兩段《聖經》經文和『猶大出賣耶穌』的故事。後半章描述『真美』一家如何度過每年最盼望的『聖誕節』和「舊曆新年』，字裏行間，
充滿宗教的寧和氣息。第七章『不幸生辰』，阿爸被警總關了三個月之後回到家，唱完《聖詩》，阿爸彈起悲泣哀禱盪氣迴腸的『奇異恩典』；至本書最後一章，真美與父親永別後，痛哭一陣，來到溪邊，登上高聳巨岩，遙望大海，這時耳朵悠悠響起阿爸彈奏『奇異恩典』的琴聲，她恍然頓悟，原來阿爸正是上帝賜給她的『奇異恩典』。透過宗教情懷，前後呼應，並且提升全書的藝術境界，帶給讀者思想上的啟發與感動，提供一片恢閎深刻的反省空間。
(二)人道精神
主張作家必須是人道主義者的台灣文學耆老葉石濤，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浪淘沙》這部台灣人命運的史詩，『是由巨視性的世界觀點來凝視台灣及台灣人的歷史性遭遇，又能站在本土性的土地和人民的立場來透視台灣人命運的小說﹒﹒﹒來沒有一部台灣小說帶有這種超越國界、人種的超然立場』。易言之，《浪淘沙》所關懷的層面是世界性的，而《真美的百合》賡續《浪淘沙》，其對人道精神的謳歌以及其『愛與光明』的崇高主題貫穿了全書。
阿爸為大姐出國留學四處籌借保證金和船費卻一再這拒，東方白借用二姐已就業的高中同學李小姐之口，向不願借錢還猛潑人冷水的楓樹湖農產中盤商說道：『阮父母不時都列對我講：『若有人需要幫助，著盡量幫助人。』也復講：『錢不是人生的一切，錢欲趁就有，而且『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不通看尚重。』而阿爸雖受政治迫害，Lucky也差點被中國兵撞死或成了老榮民的下酒香肉，但他並不因此痛恨『外省人，他力行實踐《聖經》的話：『著愛為逼害倘的人祈禱，因為伊也不知影家己列創啥？』其寬容的心胸，誠非常人所能企及。又，林哥哥對『林務局』的同事心生不滿，真美笑盈盈地告訴他：『對倘好的人，固然需要倘對怎好;對倘奚的人，更加需要倘對怎好﹒﹒﹒』阿爸住院時，多了與真美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告訴真美，每一個人都是『聖誕老公公』，揹袋中裝的禮物不只是『翁仔物』，也是『愛』，而布袋裡的禮物無論怎麼拿都永遠不會空，這『施比受更有福』、『愛永不匱乏』的人道主題，顯示東方白對此一至善境界的追求。事實上，文學作品因此才得以真正的偉大、感人與不朽。
(三)族群融合
陳芳明指出，族群、省籍、身分認同等等糾葛的問題，一直是東方白的小說主題，像《浪淘沙》的白沙民兵副總隊長黎立與周明德在四川結為好友，來到台灣，兩人重逢而暢談敘舊；
<古早>裡土生的姐姐玉蘭愛上番伯公眼中的『外省豬』－－于中尉，目睹了省籍情結所造成悲劇的土生，後來其么女就嫁給了外省人，而且相處十分融洽:《小乖的世界》的主人翁小乖，生於1980年的台北，父親為隨軍來台的外省人，母親是台灣人，小乖本身就具有族群融合的身分，誠如彭瑞金所言，小乖清楚標示了『她』是台灣人個體和群體都經過全新的定位之後的『新生事物』。至於《真美的百合》裡，東方白簡筆側寫二二八事件後的恐怖屠殺，固然令人怵目驚心，不寒而慄，但並不刻意凸顯族群的對立。阿爸雖是政治受害者，靈犬Lucky也被囂張的軍車撞成重傷，還險些喪命在老榮民之手，然而阿爸跟《浪淘沙》的周明德一樣，認為『世上只有善人與惡人之分，豈有國籍種族之別？』當時，台灣民間普遍存在著不言可喻的『省籍情結』，阿母對於二女兒要嫁給『外省的』，內心難免有所疑慮，寬容無私的阿爸隨即安慰阿母:『南是列嫁『人』，都不是列嫁『省』。子婿才若好，您查某子復愜意，一切就OK，才不免去管『本省』抑是『外省』叫於是真美的二姐得以在父母祝福之下，滿心歡喜地嫁給大屯山頂雷達站的副站長王中尉。可見東方白小說在促進族群融合方面，始終不遺餘力、煞費苦心，值得居住台灣的多元族群深思再深思。
五、台語運用與寫定
凡是出色、成功的小說，必然採用日常生活的語言來書寫，因為貼近生活，富於生活化的色彩，故能引起讀者共鳴。自創作《浪淘沙》以來，小說語言之台語書寫，已是東方白小說的一大寫作特色，而且成績斐然，其後文學自傳《真與美》以及小說《魂轎》、《小乖的世界》的台語書寫，益發爐火純青，特別是《真美的百合》小說人物就跟《浪淘沙》一樣，自始即說全套的台語，相當活潑生動，對於營造鄉土氣息與呈現地方色彩，充分發揮其文學功能，也增添全篇的文化語碼，展現東方白小說特殊的寫作風格。
為了儘可能表達台語原昧，累積多年台語寫定經驗的東方白積極造字，每每令人會心一笑。東方白也體貼地在關鍵字之後加註羅馬拼音和解釋，避免產生閱讀上不必要的隔閡。當然，其中不可能字字貼切，毫無爭議，還是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不過關於台語寫定的問題，東方白曾以《浪淘沙》為例，認為應採取開放、包容的態度，他說:『這不是一部憲法，我倒寧願它像一商品任君去選擇，美而廉就用，否則就不用，讓子子孫孫在使用中決定。』”無論如何，《真美的百合》台語寫定的成績，在國內小說方面可以說無出其右，有心整理、研究台語者允宜深加重視。
六、書寫北台灣的『天空』
小說光有好故事，就像人有了一付好的骨架，這還不夠，因為尚需深刻的思想和生動的生活描寫，這樣才算是有血有肉。對台灣大河小說素有研究的葉石濤表示:『台灣的長篇小說都以時代社會中的高潮，歷史中的悲劇性張力最高的事件為其焦點連綴而成，缺少踏實的『日常性』生活中，平凡的瑣碎故事背景，所以整本小說沒有生活之流的那可親性和真實性。』綜觀之，《真美的百合》不刻意強調歷史事件，小說裡的一家之主雖是政治受難者，但東方白對於政治受難的部分，只是輕描淡寫，反而傾力敘述政治受難家庭成員彼此之間相濡以沬的親情，並沒有對政治迫害直接發出尖銳的吶喊，卻帶給人更加深沉的痛感；此外，東方白把重點放在『日常生活』的細膩刻劃，不但藉以反映時代社會變遷的暗流，也透過這樣的書寫方式，傳達出豐富的文化語碼，具備了一般長篇小說所缺乏的藝術性與美學結構，《真美的百合》於台灣長篇小說藝術美學的突破，可謂成就非凡。
值得一提的是，《真美的百合》跟古文<桃花源記>、小說《邊城》頗有可供對照之處，如陶淵明<桃花源記>充滿田園氣息，居住桃花源之人，為『避秦時亂』的政治受難者，《真美的百合》同樣細描農村生活之美，小說主角亦是避居山村的政治受難者及其家人。又如沈從文名作《邊城》呈現湘西的風土民惰，《真美的百合》以北台灣的農村生活為主要背景:《邊城》寫船夫祖父與孫女翠翠之親惰，《真美的百合》寫阿爸與女兒真美的父女情深；《邊城》安插一隻可愛討喜的黃狗，《真美的百合》則有充滿靈性的土狗『Lucky』和『Kuma』；《邊城》有追求翠翠的船總兩兄弟，《真美的百合》則有追求二姐、三姐、真美的王中尉、唐哥哥、林哥哥。兩兩對應，可謂饒富興味。以小說藝術表現論之，《邊城》和《真美的百合》二書的人物塑造皆生動逼真，但《真美的百合》筆法比《邊城》細膩，份量也充足，所傳達的思想內涵尤為豐富、深刻，其藝術價值更上一層樓。葉石濤認為，托爾斯泰的巨作《戰爭與和平》把整個俄羅斯的『天空』都寫進去了，使讀者對俄羅斯一目了然:同樣的，東方白《真美的百合》的寫作表現，讓我們對北台灣有了深刻認識，若說《真美的百合》把整個北台灣的『天空』都寫進去了，不亦可乎!
七、矗立台灣文學的新高山
小說家東方白以10年艱辛歲月完成大河小說《浪淘沙》之後，再花近10年時間寫出六大冊文學自傳《真與美》，2002年11月又同時出版了小說集《魂轎》與長約九萬字的中篇小說《小乖的世界》，如今東方白再奮力交出《真美的百合》這張亮麗的成績單，我們由此可以肯定，東方白是馬拉松型的文學選手，『路遙知馬力』適足以形容之。其實，東方白直到1969年3l歲才出版處女小說集《臨死的基督徒》，當1977年，歐陽子編選爾雅版《現代文學小說選集》，將東方白的<口口>選入時曾說:『最高興的還是發掘出幾篇出于無名作者手筆的佳作。例如第二十一期的『口口』，作者東方白，不知是何許人，也不知是否仍在寫作，但他以戲劇手法探索生與死、罪與罰的嚴肅課題，寫得十分生動。』誰料到20餘年後的東方白，在文學馬拉松的競賽中脫穎而出，大放異采，這當然是歐陽子『慧眼識英雄』，不過做為熱愛台灣文學的讀者，應該也會為台灣文壇又轟立了一座新高山而感到與有榮焉吧!
2004.9.22於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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